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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.奶油卷心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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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晚上九点半。

    夜幕深沉, 城南西街网咖二楼的一个小房间内,灯光打的很明亮。

    这是初愿在开房门时, 下意识打开的灯。

    江行烨还思考过,如果房间里没人,灯却开着, 不是会很可疑吗?

    但他却不能伸手去关。

    因为开着灯再可疑, 也没有“本来亮着却忽然暗了”来的更诡异。

    而且很显然的, 初愿她爸爸也没有怀疑。

    ——因为他们正在吵架。

    客厅父女俩谈话的时候, 他就坐在书桌前,一边啃栗子,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。

    没办法,他总不能自己把自己的耳朵给闭上吧。

    然后,他就听着父女俩的话题, 一句句从“你堂嫂的孩子, 不是你堂哥亲手的”这样的隐秘绯闻, 到“为什么不能画画呀, 你是我的爸爸吗?我也不是你亲生的吧, 根本就是你捡来的对吧!”这样的胡搅蛮缠,直至最后演变成“以后你给我滚回楼上写作业”这样的幼稚争论。

    “初愿, 今天你们班主任打电话给我了,她说你这次月考虽然名次没退,分数却下降了, 很多该对的题都没有写对, 甚至有一道跟课后作业一模一样的题目, 你都写错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自己有没有想过,是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想了一下,觉得还是不能放任你就这样呆在下面写作业,这样太影响你学习效率了。”

    小姑娘终于发声了:“为什么?!”

    “你自己想想,下面那么吵,人来人往的,大半都是在打游戏!你坐在那里学习,一下就被带跑偏了,我还专门问了你们老师,她也觉得是这个原因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你今天下午还说是因为我画画的缘故!”

    “所以画画也不能画了。”

    “凭什么?!”

    “凭你现在已经高二了,凭你们班主任今天给我打了两个小时的电话!初愿,爸爸平时生意忙,既要管网吧这边,又要顾着手机店那边,所以没什么时间照顾你,这是我的错。但是我知道,你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,最后一年半了,你不要任性,行吗?”

    “可是……”小姑娘的声音已经带了几分委屈,“可是我真的很怕,我在楼下也会认真学习的,我不想一个人呆在家里。”

    “最多就三个月,手机店那边我已经在做调整了,等下个学期开学,我差不多就能回到这边来,就坚持三个月,爸爸相信你可以做到的。你看,你今天不就可以一个人上来了吗?”

    “我、我今天是因为要上来拿东西。总之我就是不要!”

    “初愿!你已经十六岁了,马上就要成年了,难道你一辈子都要人陪吗?你以后上大学了工作了怎么办?你总有一天要学会独立,你不能因为一点点挫折,就一直躲在阴影里!”

    “可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没有可是。总之你好好想想,我现在还要赶回医院去,如果一下子做不到,可以慢慢来,但是一个星期内,你必须得回到楼上学习。”

    “我!不!要!”

    中年男声却没有回应她了,似乎是整理了一下东西,就拉开门直接离开。

    门被“咯哒”合上。

    客厅一下寂静下来。

    好长一段时间,都没有任何声音。

    江行烨思索了几分钟,最后果断地管住嘴,迈开腿,拉开房门走出去。

    客厅里果然就只剩下初愿一个人了,像一块礁石一般,盘腿坐在地毯上,一下下揪着放在旁边的外套。

    江行烨盯着她看了整整十秒钟。

    然后沉沉地叹口气:“你再拔下去,毛都要给你拔完了。”

    小姑娘“啊”了一声,半晌,茫然的眼睛里才出现几分清明,而后差点没从地毯上蹦起来。

    ——鹅黄色羽绒服帽子上的绒毛,已经被她不知不觉揪了一大堆下来,展开来一看,帽子直接秃了一块。

    非常丑陋。

    初愿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。

    .

    “……总而言之,我实在是不明白,作为我的血脉相连的亲生爸爸,为什么不能在我追求梦想的道路上,给我一丁一点儿的支持。”

    “亲生父亲”听多了,陡然听见“亲生爸爸”这样的说法,江行烨还觉得有些新颖。

    “他其实也不需要做什么不是吗?毕竟我天赋高,很自律,还有热情,他只需要稍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无视掉老师的请求,打个哈哈圆过去,不就行了吗?”

    嗯,但是一般来说,都是老师跟家长打哈哈。

    学生要求家长对老师的殷切期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,他还真是第一次见到。

    “他不就是觉得我画画会没有出息,赚不到钱养活自己吗。可是你看藤子不二雄,高桥留美子,还有手冢治虫,不是都超级有钱吗?”

    这就是追求梦想的人的通病了。

    对于自己能成为行业佼佼者这件事抱有极大的信心,在刚学会走路的时候,就觉得自己明天就能和刘翔齐头并进,。

    “反正我才不会听他的呢。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那么多年,最终打败了吴国,居里夫人遭受了那么多不公平的待遇,但一直坚持科学研究,最终做出了这么巨大的贡献。还有袁隆平老爷爷……”

    江行烨这下相信她是个有文艺天赋的小姑娘了,举起例子来没完没了的,一看就知道作文写的特别好。

    他抬起手,揉了揉眉心。

    ——这一个动作,一下就被心细如发的初愿察觉到了。

    她仰着脑袋,眼睛里满是寻求认同的迫切:“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爸爸的行为简直让人头痛?”

    “唔。”

    男生沉吟了一下,“事实上……”

    “事实上他令人发指对吧!”

    “事实上我觉得你爸爸的做法也不无道理。”

    你说什么?!

    ——虽然小姑娘没有开口,但是江行烨还是从她难以置信的神情中看出了这句质问。

    他挑了挑眉:“你看勾践,卧薪尝胆的时候,给夫差当马夫,住囚室,每天还要尝一口苦胆,多辛苦。居里夫人,你自己也说了,遭受了那么多不公平待遇,最后还因为放射性元素得了白血病。我问你,如果以后你的女儿可以用白血病去换一个诺贝尔奖,你让不让她去换?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如果坚持画画,说不定以后确实是会成为一个著名的漫画家,但是很有可能,你要先在一个陌生的城市,住地下室,跑出版社,被人奚落嘲笑,然后半夜回到家里熬夜画画,冬天也只能用冷水洗颜料,还没有热水袋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但是如果你好好学习呢,首先可以考一个不错的大学。考上大学之后,只要不那么荒废光阴,最起码可以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吧。找到稳定的工作之后,你是不是就能比较安逸地养活自己了?说不定还能在空闲的时候坚持一下业余爱好,比如画画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少年慢条斯理:“对于一位父亲来说,让你选择第二条路,完全可以理解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我,我......我......”

    “要我说,你这么坚持非得要考美院,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想跟你父亲犟,以及向自己证明自己是一个有决心有毅力的人。换句话也就是说,你所谓的梦想和坚持,其实只是表现给你爸爸和你自己看的,对吗?”

    “……我是吗?”

    “你是。”

    他勾勾唇,“而且漫画,绘画专业能力并不是最重要的,创作才是最挑人的一部分,很多著名的漫画家都不是美术专业出身。你要是只是想成为一个漫画家,并且已经在接触这个行业也出了作品了,那么其实美院对你的帮助,并没有那么大,对吗?”

    初愿惊诧地瞪大了眼睛:“那我,我……我......”

    “你不妨先认真地,不带任何偏见地去思考一下,你爸爸说的话有没有道理,他究竟是在打击你的爱好,还是在认真地为你的未来考虑?他有没有歧视你画画这件事?有让你以后都别画了吗?有像一些家长一样非逼着没有学习天赋的孩子去读书吗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小姑娘张着嘴,沉默几秒后,颓然地垂下脑袋:“好像没有欸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喽。”

    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。

    “好吧。”

    初愿瘪了瘪嘴,“这件事情我会好好思考的。但是其实我今天晚上生气,最主要还是因为,他非要让我回楼上写作业。”

    她垂头丧气:“明明我也没有退步的,而且我都在楼下写了那么多年了,要影响早就影响了啊……”

    说到这个,江行烨倒是真的好奇了。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不愿意在楼上学习?”

    说实话,楼上环境安静,设施齐全,没有人看着还自在,换做是他的话,不用人强迫,自己选也不会往楼下跑。

    小姑娘垂眸,抿唇沉默了很久,才开口:“我就是……不想一个呆在一个屋子里。”

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“我妈妈去世的时候,我就是一个人在家的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少年怔了怔,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    “那个时候我上小学三年级了,一个人住一个房间。我写算术题的时候,家里忽然停电了,隔壁还传来很响的声音,我很怕,就摸索着进了爸爸妈妈的房间,想找我妈妈,但是不管我怎么喊她,她都不答应我,我摸索着走的时候,忽然在地上碰到了妈妈,然后我推了推她,一直叫她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她还是不应我。”

    “我记得我那个时候超级害怕,还摔倒了,结果下一秒,家里忽然就来了电,灯一下子就亮起来。”

    她顿了顿,攥紧了手指:“我看见妈妈躺在地上,脑袋旁边有很多很多很多血,她明明还睁着眼睛,却没有呼吸和心跳了,后来……后来警察和医生说,她可能是低血糖起来找东西吃的时候,遇上停电,然后一不小心就摔倒了,脑袋磕在了碎烟灰缸上……反正,从那之后,我就再也不敢一个呆在屋子里了。”

    初愿没有说的是,那天她摔倒的时候,也摔在了烟灰缸上,小腿肚被割出深深的伤口,血也不断在流,她都忘了哭,一边喊妈妈一边去打电话找警察叔叔,那惨烈的景象,一辈子留在她脑海里,成为噩梦,反复反复出现。

    整个视野都是红色的。

    这件事情,除了警察叔叔,她没有对任何人倾诉过。

    甚至连对爸爸都拒绝详谈。

    为什么在这个时刻,这么顺畅地就对一个还不是很熟的少年说出了口,连她自己都不明白。

    或许是因为,对方也没有了母亲,也对她吐露了自己的沉重往事,说话时语气淡淡,眼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脆弱,仿佛一只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独小兽。

    那种同病相怜的感觉,让她从一开始就放下了戒备。

    她其实也很想有个人能倾诉的。

    这么多年,她都没能好好地说一次,她其实是真的真的,非常害怕。

    那个噩梦,就像恶鬼一样,每天夜里都在吞噬她。

    只因为医生说的那一句话:

    啊,要是早一点点,说不定还有救治的希望。

    “只要早一点点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她抱住膝盖,“但是我先打了110。”